好书·书摘 | 胡适论《西游记》:玄奘为什么要去西方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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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怕什么真理无穷

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胡适

胡适论《西游记》

《西游记》不是元朝的“长春真人”邱处机(丘处机,金元时著名道士,号长春子)作的。元太祖西征时,曾遣使召邱处机赴军中,处机应命前去,经过一万余里,走了四年,始到军前。当时有一个李志常记载邱处机西行的经历,做成《西游记》二卷。此书乃是一部地理学上的重要材料,并非小说。

小说《西游记》与邱处机《西游记》完全无关,但与唐沙门慧立(沙门:即和尚)做的《慈恩三藏玄奘法师传》(常州天宁寺有刻本)和玄奘自己著的《大唐西域记》(常州天宁寺有刻本)却有点小关系。玄奘是中国史上一个非常伟大的人物。他二十六岁立志往印度去求经,途中经过了无数困难,出游十七年(628—645),经历五十多国,带回佛教经典六百五十七部。归国之后,他着手翻译,于十九年中(645—663),译成重要经论七十三部,凡一千三百三十卷。慧立为他做的传记——大概是根据于玄奘自己的记载的——写玄奘的事迹最详细,为中国传记中第一部大书。《传》中记玄奘的家世和求经的动机如下:

玄奘,俗姓陈,缑氏(今河南洛阳偃师)人。兄弟四人,他第四。他的二哥先出家,教他诵习经业。他后来也得出家,与兄同居一寺。他游历各地,访求名师,讲论佛法,后入长安,住大觉寺。他“既遍谒众师,备飡(飡[cān]:同“餐”,此处意为获悉)其说;详考其义,各擅宗途(擅[shàn]:专长、独断。宗途:宗派途径);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并取《十七地论》(即《瑜伽师地论》,简称《瑜伽论》,古印度大乘佛教瑜伽行唯识学派经典),以释众疑”……

这是玄奘求法的目的。他后来途中有谢高昌王的启(启:书启、书信)中有云:

远人来译不同;去圣时遥,义类乖舛;辽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他化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纭争论,凡数百年。率土怀疑,莫有匠决。玄奘……负笈从师,年将二纪,……未尝不执卷踌躇,捧经侘傺(神情恍惚貌);望给园而翘足,想鹫岭而载怀,愿一拜临,启伸宿惑;虽知寸管不可窥天,小蠡难为酌海,但不能弃此微诚,是以束装取路……

这个动机,不幸被做《西游记》的人完全埋没了。但《传》中说玄奘路上经过的种种艰难困苦,乃是《西游记》的种子。我们且引他初起程的一段:

于是结侣陈表,有诏不许。诸人咸退,唯法师不屈。既方事孤游,又承西路艰险,乃自试其心以人间众苦,种种调伏,堪任不返。然始入塔启请,申其意志,愿乞众圣冥加。……遂即行矣,时年二十六也。……时国政尚新,疆场未远,禁约百姓不许出蕃。……不敢公出,乃昼伏夜行。……[出]玉门关,……孑然孤游沙漠矣。惟望骨聚马粪等。渐进,顷间忽见有军众数百队,满沙碛间,乍行乍息,皆裘毼驼马之像,及旌旗槊毡之形;易貌移质,倏忽千变;遥瞻极著,渐近而微。……见第一烽(烽火台),恐候者见,乃隐伏沙沟,至夜方发。到烽西见水,下饮盥讫,欲取皮囊盛水,有一箭飒来,几中于膝;须臾,更一箭来。知为他见,乃大言曰:“我是僧,从京师来,汝莫射我。”……

第一烽与第四烽的守者待他还好,放他过去。下文云:

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饮食衣服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遶(遶[rào]:同“绕”)人前后;唯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下文又云:

行百余里,失道,觅野马泉,不得。下水欲饮。袋重,失手覆之。千里之资,一朝斯罄!……四顾茫然,人马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虽遇如是,心无所惧;但苦水尽,渴不能前。于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几将殒绝,不能复进,遂卧沙中。默念观音,虽困不舍,启菩萨曰:“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道心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如是告时,心心无辍。至第五夜半,忽有凉风触身,冷快如沐寒水,遂得目明;马亦能起。体既苏息,得少睡眠;……惊寤进发,行可十里,马忽异路,制之不回。经数里,忽见青草数亩,下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转,又到一池,水甘澄镜彻。下而就饮,身命重全,人马俱得苏息。……此等危难,百千不能备叙。……

这种记叙,既符合沙漠旅行的状况,又符合宗教经验的心理,真是极有价值的文字。玄奘出流沙后,即到伊吾。高昌国王麴文泰闻知他来了,即遣使来迎接。玄奘到高昌后,国王款待极恭敬,坚留玄奘久住国中,受全国的供养,以终一身。玄奘坚不肯留,国王无法,只能用强力软禁住他;每日进食,国王亲自捧盘。

法师既被停留,违阻先念,遂誓不食,以感其心。于是端坐,水浆不涉于口三日。至第四日,王觉法师气息渐惙,深生愧懼,乃稽首礼谢云:“任法师西行,乞垂早食。”法师恐其不实,要王指日为言。王曰:“若须尔者,请共对佛更结因缘。”遂共入道场礼佛,对母张太妃共法师约为兄弟,任师求法。……仍屈停一月,讲《仁王般若经》,中间为法师营造行服。法师皆许,太妃甚欢,愿与法师长为眷属,代代相度。于是方食。……讲讫,为法师度四沙弥,以充给侍;给法服三十具,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袜等各数事,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疋,充法师往还二十年所用之资。给马三十疋,手力二十五人,遣殿中侍御史欢信,送至叶护可汗衙。又作二十四封书,通屈支等二十四国,每一封书附大绫一疋为信。又以绫绢五百疋,果味两车,献叶护可汗,并书称“法师者,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罗门国。愿可汗怜师如怜奴,仍请敕以西诸国给鄢落马,递送出境”。

从此以后,玄奘便是“阔留学”了。这一段事,记高昌王与玄奘结拜为兄弟,又为他通书于当时镇服西域的突厥叶护可汗,书中也称玄奘为弟。自高昌以西,玄奘以“高昌王弟”的资格旅行各国。这一点大可注意。《西游记》中的唐太宗与玄奘结拜为弟兄,故玄奘以“唐御弟”的资格西行,这一件事必是从高昌国这一段因缘脱胎出来的。

玄奘西行路线图

以上略述玄奘取经的故事的本身。这个故事是中国佛教史上一件极伟大的故事;所以这个故事的传播,和一切大故事的传播一样,渐渐的把详细节目都丢开了,都“神话化”过了。况且玄奘本是一个伟大的宗教家,他的游记里有许多事实,如沙漠幻景及鬼火之类,虽然都可有理性的解释,在他自己和别的信徒的眼里自然都是“灵异”,都是“神迹”。后来佛教徒与民间随时逐渐加添一点枝叶,用奇异动人的神话来代换平常的事实,这个取经的大故事,不久就完全神话化了。

即如上文所引慧立的《慈恩三藏法师传》中一段说:

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饮食衣服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遶人前后;唯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这一段话还合于宗教心理的经验;然而宋朝初年(西历978)辑成的《太平广记》,引《独异志》及《唐新语》,已把这一段故事神话化过了。《太平广记》九十二说:

沙门玄奘,唐武德初往西域取经,行至罽宾国,道险,[多]虎豹,不可过。奘不知为计,乃房门而坐。至夕开门,见一老僧,头面疮痍,身体脓血,床上独坐,莫知来由。奘乃礼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经》一卷,令奘诵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开辟,虎豹藏形,魔鬼潜迹,遥至佛国,取经六百余部而归。其《多心经》,至今诵之。

我们比较这两种记载,可见取经故事“神话化”之速。《太平广记》同卷又说:

初奘将往西域;于灵岩寺见有松一树。奘立于庭,以手摩其枝曰:“吾西去求佛教,汝可西长。若吾归,即却东回,使吾弟子知之。”及去,其枝年年西指,约长数丈。一年,忽东回。门人弟子曰:“教主归矣。”乃西迎之。奘果还。至今众谓此松为“摩顶松”。

这正是《西游记》里玄奘说的“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第十二回,又第一百回)的话的来源了。这也可证取经故事的神话化。

欧阳修《于役志》说:

景祐三年丙子七月,甲申,与君玉饮寿宁寺,寺本徐知诰故第;李氏建国,以为孝先寺;太平兴国改今名。寺甚宏壮,画壁尤妙。问老僧,云:“周世宗入扬州时,以为行宫,尽圬漫之。惟经藏院画玄奘取经一壁独在,尤为绝笔。”叹息久之。

南唐建国离开玄奘死时不过二百多年,这个故事已成为画壁的材料了。我们虽不知此画的故事是不是神话化了的,但这种记载已可以证明那个故事的流传之远。

本文摘自《十大名著:古今名家如是说》

原文选自《胡适文集》第五册

资料:文汇出版社

编辑:周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