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书摘丨描绘灵魂肖像的蒙克

作者:吕澎

《视觉的震撼:西方现代绘画简史》

吕澎 著

上海书画出版社

这本小书对西方现代绘画的介绍——从思想到语言——是系统而概括的,我认为:中国读者要了解西方现代绘画的全貌,少不了对书中的那些艺术家的了解和认识。艺术史是一个知识系统,对艺术的了解需要在知识的阶梯上层层递进,而不是蜻蜓点水或者对网络上的信息随意采集。在后现代艺术甚嚣尘上的时候,在人们口无遮拦地大谈艺术观念或者观念艺术的今天,了解现代绘画的历史仍然非常有用。相信这本小书对读者了解西方现代绘画有帮助,甚至启发有思想的人写作新的西方现代绘画史。

——吕澎

描绘灵魂肖像的蒙克

吕澎

蒙克 《呐喊》 油画 91cm×73cm 1893 年

蒙克的艺术反映了欧洲人在世纪末时期的精神危机,也体现出北欧人的那种压抑型的气质,更展示出他个人忧郁的悲剧心理,他属于阿恩海姆不太满意的一类艺术家。然而,画家有一句话与我们前述的观点不谋而合:“一个重新的集合、一个行动,如果完成了,这就是构图。用色彩、线条和平面表现的这个集合就是一个艺术的和绘画的主体。”既然我们为前面阐明了有关处于精神危机的艺术家的艺术问题,进一步冷静而科学地讨论蒙克的艺术就有了可能。

蒙克幼年的经历是不幸的——我们已经看到类似这种不幸成了所有悲剧或颓废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画家的艺术源泉:他五岁时失去母亲;十三岁时,姐姐也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待他成年之后,父亲和兄弟也都病逝。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始终充满着疾病、痛苦、死亡的气氛。正如画家自己说的:“我的家庭是疾病和死亡的家庭。的确,我未能战胜这个不幸。因此,这对我的艺术来说,起了决定性的影响。”这就使我们不难想象为什么孤独、忧郁、死亡始终是他艺术的主题。1886 年,蒙克参加了“克里斯蒂安里亚波西米亚”团体,在这里,他受到了一些不满社会现状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对社会、政治、时尚、道德问题看法的影响。

蒙克 《卡尔约翰街上的春日》 油画 1890 年

1889 年,蒙克因《春》获得政府奖学金去巴黎学习,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先锋派画家集中的城市。学习期间,凡·高、高更的绘画使他看到了色彩和线条的表现力,他的绘画风格由此陡变。1891 年他回到奥斯陆之后,便不再画来自视觉的物体,转而表现内在感情、心灵的痛苦和孤独的忧郁。蒙克有一句格言:“一件艺术品仅仅来自人的内心。”这说明画家希望他的作品被看成他对现实的看法的外在表现。

蒙克 《病室里的死亡》 油画 1890 年

尽管蒙克的心理感受是独特的,但是,能具有不衰竭的活力,离不开象征主义文学家、戏剧家马拉美、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1849—1912)的思想滋养,尤其是后者无时间地点、无连贯情节、无完整人物形象的荒诞戏剧,给蒙克探视神秘的心理现实増加了勇气。而他的朋友易卜生(Henrik Johan Ibsen,1828—1906),尽管是现实主义的问题剧大师,但他的敏锐的洞察力对蒙克突破可视的现实,通过精神生活揭示社会现实的本质无疑是一种不可忽视的推动力。

由于疾病的现实和死亡的悲剧,在画家心中必然要唤起对死亡的恐惧,但更重要的是,“并非因此要使我的艺术非表现丑恶不可。相反,我感到我的艺术要发挥健康的反作用”。所以,“爱”这个主题,才是蒙克追求的最终目的。早在1889 年,他就打算以《生命带》为总标题画一组有关爱情和死亡的系列画。于是,产生了《吻》《嫉妒》《忧郁》《女人的化身》《病室里的死亡》这样的作品。在这些画里,物质的表面已经变形,实际上可视的物象已经成了表达画家的深层意识的象征符号,轮廓、线条、色彩丧失了描绘性的意义。《呐喊》一画是他的代表作之一,画中,人物的形象、动态、天空水平方向的波状线与垂直的线条,构成了一种精神磁场,一切都围绕着发自心灵深处的呐喊而运动和旋转。在油画里,蒙克用联想到炼狱的红色和鬼域的绿色的强烈对比,进一步激化灵魂无法抑制的震颤。

蒙克 《焦虑》 油画 1894 年

《青春期》(1914 年)具有两个象征含义:爱,这是人类的本性,所以他用红色表现爱的激情;女人,祸患的起因,人的被压抑的心理,由此而冲破理性的樊篱作为产生罪恶行径的主因,因此他用黑色与绿色来描绘阴影。《忧郁》(1896 年)是爱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而产生的一篇心理分析。大片的黑色象征深层意识的黑暗领域,痛楚的面孔本身就象征着痛苦的心灵,因为失去了爱,画家不得不将冷色调子作为整幅画的基调,以此象征这样一个喻意:既然丧失了爱,也就意味着丧失了生命。所以,希望的黄色之船将把得到爱的恋人带向光明,而消失在这黑暗中的只有孤独的自己。《嫉妒》(1907 年)同样是一篇关于因爱的失去而产生恶的意识的心理分析。画家用可怕的绿色来表现失恋者的嫉妒,虽然蒙克笔下的形象肯定不如写实主义画家描绘的形象“逼真”,但是,只有蒙克的嫉妒者才是那位耽于声色的波兰诗人普日贝谢夫斯基(Stanisław Przybyszewski,1868—1927)。他不是画模样,他在画心灵,一个嫉妒、悔恨、绝望、颓废的心灵。

蒙克 《吻》 油画 71.3cm×61cm 1897 年

画家曾说过:“我们应该停止画有看书的男人和结毛线的女人的室内画。我们必须画呼吸、感觉、痛苦、恋爱的人们。我将要画一系列这样的画。在这些画中最为突出的是神圣的上帝。”我们清晰地看到,蒙克将时间引进了绘画之中,他不是画看见的东西,而是表现经历的过程。可是,这一过程不是一个可视现实作物理运动的过程,而是一个心理活动的过程,它从生命的萌发,到生命的终结,是一个循环的周期。所以,他画《女人的化身》《女子之相》,画《死神和少女》。同样一个主题,画家画了许多变体画,这充分说明了生与死是他永远摆脱不了的并感到困惑的问题。

蒙克的象征具有明显的表现意义,他不像夏凡纳、莫罗、勃克林(Arnold Bocklin,1827—1901)这样的象征主义画家,用传统的手法描绘象征性的主题,相反,他仅用线条和色彩,以及几乎是抽象的形式就能传达来自心灵深处的信息。高更为他准备了非三度空间的色彩平涂和色彩与线条的自足力;凡·高和劳特累克为他开辟了直抒心理状态的方向,证实了复制心灵的合理性与可能性。他领悟到:“一件艺术品就像一块水晶——一块拥有灵魂和放射力的水晶。”在《星夜》(1923 年)里,前景的人物几乎简化为草草几笔,在呈弧形的大地的衬托下,使人一下就感受到自然的无穷威力,深蓝色的大地,泛红的天边,淡绿色的繁星,以及不知来自何处的光,都是粗犷、奔放的笔触画成的,它们共同构成了画家内心的梦景。《病孩》(1921 年)的人物形象是比较清晰的,但是,在我们心中唤起的痛苦、凄楚、不安、同情的仍然是流动的线条和色彩的对比。《生命的舞蹈》一画在构思上有鲜明的象征意义,但画家仍然用概括的造型和平面布局来表现他的主题。

蒙克 《生命之舞》 油画 125cm×191cm 1899—1900 年

蒙克的绘画语言既是象征的,更是表现的,因此,他被视为表现主义先驱。在精神上,他接近格列柯、戈雅(Francisco Goya,1746—1828)、布莱克、弗斯里、凡·高、劳特累克;但他又富有鲜明的个性,新艺术画家注重的是纯形式,纳比派画家喜爱的是线条与色彩的令人愉快的表现力,而蒙克则将视觉投向内心深处,投向被压抑的潜意识领域。他创造“心理形象”,发明灵魂的声音,所以,指望在他的作品里看到文学故事和形式游戏都是不可能的,也是错误的。有人对蒙克的艺术作过这样的评价:“蒙克在表现‘祸患女人’这种主题时,由于过分强调人性的因素和潜意识的作用,忽略或无视社会因素的作用,因而他的‘祸患女人’绘画比之易卜生的妇女问题剧,在思想内容方面要逊色得多。”对于这种结论,我们不必过多地在意,因为这位作结论的人犯了不应该犯的逻辑错误,他没有看到绘画就是绘画,不是文学戏剧。我们无法想象蒙克用他的独特的绘画语言能描绘出怎样一个说明性的主题,而蒙克如果真能模仿易卜生的佳构剧,那么,欧洲表现主义就会失去它的先驱,爱德华·蒙克,这个不朽的名字就会从美术史上删去。至于画家的艺术是否有“消极悲观”的特点,这也没有必要去作针锋相对的长篇评议,既然“消极悲观”的心理是那个时代的特点,那就不妨去作大胆的反映。女人固然是蒙克绘画中经常出现的形象,可是,将他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女性与妇女解放问题联系起来分析,无论如何都是牵强附会的。

蒙克 《蒸汽火车》 油画 84cm×109cm 1900 年

蒙克 《墓地》 油画 1900 年

蒙克 《临终床边》 油画 1915 年

本文节选自吕澎《视觉的震撼:西方现代绘画简史》

资料:上海书画出版社

编辑:徐相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