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回顾丨陈正宏:“被拔高的作家和被贬低的史书”读书会

复旦大学陈正宏教授谈关于《史记》的阅读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文学家鲁迅先生这一对《史记》的评价,似乎早已成为定谳。这部由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所撰述的纪传体通史,无论在史学领域,还是在文学创作中,都具有极高的价值。而在实际的学术研究中,却慢慢走偏。一方面人们愈发强调《史记》尤其是列传部分在文学上的成就与意义,另一方面,史学研究中《史记》的地位却逐渐边缘暧昧。学者们往往通过不同文本之间的互证,寻找《史记》中的错误,而对于《史记》本身的史料价值却相对比较忽视。于是就发生了针对《史记》的细读课程,往往开设在中文系,而非历史系的古怪现象。

《史记》

2020年11月21日,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陈正宏教授做客新华·知本读书会,通过有趣的语言与生动的讲述方式,带领读者重回《史记》撰写与流传的历史现场,重新理解司马迁与《史记》——“被拔高的作家和被贬低的史书”。在陈老师看来,当我们因循成说,认为《史记》同时是史学与文学两方面的名著时,就已经在其中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悖论——“如果司马迁是一位文学家,而《史记》是一部经典的文学名著,那么司马迁在创作的过程中,对于真实性的追求就不是第一位的,因此也就损害了《史记》的史学性”。甚至可以说,《史记》的文学性越强,其历史性就越弱。要理解这一悖论产生的原因,乃至揭橥《史记》作为史书的本来面目,在陈老师看来,我们就不得不回到司马迁其人,以及他之所以撰写《史记》的原因。

陈正宏老师在新华·知本读书会上的演讲

司马迁一生中曾担任过三个职位,即郎中、太史令与中书令。这三个官职大小有别,文武不同,但在陈正宏老师看来都对其《史记》的撰述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首先是郎中,实际就是汉武帝身边的低级侍卫,使得司马迁有了亲近汉武帝的机会;其次是太史令,该职位并非史官,而是主管天文历法,同时兼管朝廷的文书档案,在这一过程中司马迁接触了大量的文献资料;最后是中书令,也就是汉武帝的机要秘书长,这一高级职位使得经历了李陵事件的司马迁,有机会完成自己念念不忘的《太史公书》。在陈正宏老师看来,这样一系列的身份变化,尤其是承担太史令这一科学工作组织者的身份,使得司马迁所书写的《史记》,在结构上构成了一个严密的整体。“十二本纪”的十二代表地支,“十表”的十代表天干,二者共同构成《史记》的时间纬度;“八书”的八代表了四面八方,象征着空间的延展;“三十世家”对应着司马迁“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一语,象征着天地之间的勾连;而“七十列传”,则选取了先秦秦汉时代反复出现的数字,来代表众生。

“司马迁可能没有研究大数据,但科学工作组织者的身份,确实使他对数字十分敏感。要在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的篇幅中,将古代三千多年的历史说清楚,必须要在史传的书写中建立起一种精密的架构。”这种整体性,在陈正宏老师看来,也破解了人们对于司马迁作家身份的两种误解。一种认为在司马迁撰写《史记》的年代,文史还未分家,因此在司马迁撰述中既有真实记录的部分,也有他自己虚构加工的成分;另一种则认为,《史记》中的本纪、表、书,与列传不同,前者是史家写作,而后者则是作家的创作。而一旦我们注意到司马迁为精确记录历史所构建的严谨结构之后,以上两种说法,显然不能成立。实际在《史记》中,司马迁也详细记录了自己的史学工作方法,一是“罔罗天下放失旧闻”,再则是“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三是“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也就是收集西汉存世的各种文献资料,对其中无法统一的地方进行整理甚至保留不同的记录,而非创作。

司马迁像,明万历刻本《三才图会》

在此基础上,陈正宏老师提出文献之间是有层次性的。近现代中国史学的研究,往往过于重视出土的文献,而轻视了传世文献的价值。在史学的研究中,地方出土的文献资料当然有与传世文献相互印证的重大价值,但是这些异说的发现并不必然影响像《史记》那样的一流名著的史学价值,因为相比于后世人们发掘的只言片语,显然身处历史现场,掌握着众多第一手资料的司马迁所记录下来的内容,文献等级更高。这一点也从历史上众多史学家对于《史记》史学价值的推重可以看出。刘向、扬雄二人,皆为西汉时人,也都是博览群书的大学问家,成书于东汉的《汉书》虽然对司马迁本人的价值观有诸多批评,但在《司马迁传》中,对于《史记》的史学价值,也十分肯定,记录了刘、扬二人对于司马迁的评价,认为他“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也就是说,与司马迁撰述时间相近的人,都肯定了《史记》的史学价值。

由《汉书》开始,作为史书的《史记》进入了漫长的价值波动的过程,唐代的刘知幾,宋代的欧阳修、郑樵,历朝历代的史学家都对《史记》发表的不同的看法,或批评其体例,或认为其在史料上不加选择。延至明清,《史记》作为史书的价值,在一部分学者那里已经被完全忽视了,不少文献学的大家都对《史记》提出了十分苛刻的批评,甚至有“八书皆赝鼎”的说法,认为流传中的《史记》有部分篇章并非司马迁原本所有,而是后人根据《汉书》抄纂的结果。虽然这种说法很快受到了驳斥,但仍旧对《史记》的传播与研究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对现代学术研究影响深远的梁启超先生就在其《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中,认为《史记》中有“全篇可疑者“,即”今本《史记》中多有与《汉书》略同,而玩其文意,乃似《史记》割裂《汉书》,非《汉书》删去《史记》者”,因此“八书本为极重要之部分,惟今所传似非原本。与其读此,不如读《汉书》各志,故可全部从省”。

在陈正宏老师看来,正是这样的认识,使得后代在史学研究的过程中,表面上对《史记》十分推崇,在实际研究中,却往往绕着走。这样的做法,在陈老师看来,显然有因噎废食之嫌。一方面,《史记》在成书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并不受重视,虽有篇章的缺失,但受到篡改机会并不多;另一方面,今天流传的《史记》中保留了大量反对王权的内容,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史记》在流传过程中,并未遭受严重的删改。基于《史记》所写西汉部分是汉代的第一手资料,西汉以前的部分虽是编纂之前的有关文献,但因时间久远,不少原始文献已经佚失,即使文献尚存也有版本差异,陈正宏老师认为在史学研究的过程中,对于同一件事的叙述,《史记》所载价值不应低于其他文献资料。同时因为司马迁综合整理了当时的文献中的各种说法,而未对其大幅度修改,研读《史记》甚至就有了以一当百的效果。

从对《史记》史书价值的讨论展开去,陈老师将讲座的话题进一步延伸,指出当代人读古书的方法其实是有可商榷之处的。譬如很多人因为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自己“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就错以为《史记》中的内容都是创作。殊不知,这一家之言,并不是只一方面的见解,而是“诸子百家中的别一家”。清代著名学者钱大昕在为同时代学者梁玉绳著《史记志疑》所撰序中说:“太史公修《史记》以继《春秋》,成一家言。其述作依乎经,其议论兼乎子。班氏父子因其例而损益之,遂为史家之宗。后人因踵事之密而议草创之疏,此固不足以为史公病。”这段话正点名了《史记》在古代学术版图上的综合性特征,按照传统文献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来说,就是《史记》是一部兼跨经、史、子三部的著作。从史部而言,他是开创性的,而后来班固等编《汉书》,只是在他的基础上,有所修改,因此才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史家之宗”。

而那些为现代人所诟病的历史中的细节,被认为是司马迁依想象创作的实证,这一点在陈老师看来,也是以现代的著述概念,生搬硬套在古人身上。这些细节实际展现的,是“《史记》描述历史时的层次感”,并非文学创作的专利。那些生动的对白与心理描写,反而应该是《史记》超越后代干巴巴的史传资料,而深入到人的具体活动,力求真确地反映非抽象的人性的体现。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司马迁用尽毕生心血,编写出了一部让每一个人都能读懂的史书,而这样的人文意义,至今仍在召唤我们去翻开这样一部经典著作。

来源:书城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