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书摘丨前生我已到杭州……苏东坡的上辈子

作者:朱刚

林语堂说,“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话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苏轼学识渊博,才情卓绝,在二十二岁时已中进士,在政治上虽浮沉多变,但他要求改革弊政,并留意兴修水利、赈灾等工作,都可看出他在政治上的抱负。他在诗文革新运动中也占有重要的地位,其文风如行云畅达、似流水明快,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苏轼的一生亲历了人生的死生契阔,他对生命本质有着独到领悟,在浮沉不定的一生中,他始终能从容应对,也正因如此,在其诗文中,独具一股明朗空灵的浩然清气。

苏轼每至一地,总要游览当地佛寺,随游历愈丰,他的僧友满天下。其最具意趣的小品之一《记承天寺夜游》也与佛寺有关: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者耳。”

与数位名僧的往来,不但增添其生命色彩,更对其思想产生相当程度的影响。他自己多次在诗文中似戏谑似认真提到自己的前世,例如:

“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南华寺》)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句·过旧游》)

宋人好言前世,在宋代笔记中经常能看到谈论士大夫前身的条目。这种转世书写也影响到了后世戏曲小说的情节架构,出现了一些今生宿怨来世得报的故事,著名的红莲故事系列便是如此。

红莲故事最早著录于《古今诗话》,后因张邦几《侍儿小名录拾遗》的征引而广为流传,其本身只是得道高僧因美女红莲的引诱而破淫戒的故事,并不涉及转世或前身。

然而这个故事后来被拼贴上了轮回转世的情节,在引诱事件结束之后,红莲与高僧相继转世,在来生世界再次相遇,并了悟前世因缘。增加的转世故事主要有三大系列,犯戒高僧分别转世为柳翠、苏轼与路氏女。

本文要探讨的是高僧转世为苏轼的故事,此高僧名曰五戒禅师,现存最早的文本见于《清平山堂话本》所收之《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后又经过改写,被冯梦龙以《明悟禅师赶五戒》为题收入《醒世恒言》。在之后的戏曲创作中,此主题不断出现,情节皆本自此二种小说。

红莲故事母题的研究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来便成果丰硕,但是关注点多集中在高僧转世为柳翠的系列,对于转世为苏轼的“五戒禅师”,则研究较少。

其实宋代笔记中已经存在不少关于苏轼前世为僧的条目,不过这位禅僧是五祖师戒,与小说有所差异。那么笔记条目与小说故事是否存在着联系?宋人谈论中的苏轼前身与小说里的苏轼前身是否分别有着文外之意?听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中国宋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苏轼学会副会长朱刚教授如何阐释。

苏轼前身在宋代笔记中的记载与流变

文/朱 刚

苏轼前世为僧的故事在北宋后期即已流传,其中最早也最为详尽的记载当属禅僧惠洪于《冷斋夜话》卷七所记之“梦迎五祖戒禅师”条:

苏子由初谪高安时,云庵居洞山,时时相过。聪禅师者,蜀人,居圣寿寺。一夕,云庵梦同子由、聪出城迓五祖戒禅师,既觉,私怪之,以语子由,未卒,聪至,子由迎呼曰:“方与梦山老师说梦,子来亦欲同说梦乎?”聪曰:“夜来辄梦见吾三人者,同迎五戒和尚。”子由拊手大笑曰:“世间果有同梦者,异哉!”良久,东坡书至,曰:“已次奉新,旦夕可相见。”二人大喜,追笋舆出城,至二十里建山寺,而东坡至。坐定无可言,则各追绎向所梦以语坡。坡曰:“轼年八九岁时,尝梦其身是僧,往来陕右。又先妣方孕时,梦一僧来托宿,记其颀然而眇一目。”云庵惊曰:“戒,陕右人,而失一目,暮年弃五祖游高安,终于大愚。”逆数盖五十年,而东坡时年四十九矣。后东坡复以书抵云庵,其略曰:“戒和尚不识人嫌,强颜复出,真可笑矣。既法契,可痛加磨砺,使还旧规,不胜幸甚。”自是常衣衲衣。

惠洪言之凿凿地申称苏轼的前身是五祖戒禅师,并将苏轼苏辙兄弟本人拉入叙述,大大增强了其可信性。惠洪似乎更在大力鼓吹此说,在所著《石门文字禅》卷二七《跋东坡仇池录》中亦提及此事:

欧阳文忠公以文章宗一世,读其书,其病在理不通。以理不通,故心多不能平。以是后世之卓绝颖脱而出者皆目笑之。东坡盖五祖戒禅师之后身,以其理通,故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则其波亦自然而成文。盖非语言文字也,皆理故也。自非从般若中来,其何以臻此。

这里惠洪直接将禅师转世作为解释苏轼文风形成的理由,可见他将五祖戒禅师转世为东坡当作已然成立的事实。惠洪之外,受苏轼荐举得官的何薳在其《春渚纪闻》卷一“坡谷前身”条中也持是说:

世传山谷道人前身为女子,所说不一。近见陈安国省干云,山谷自有刻石记此事于涪陵江石间。石至春夏,为江水所浸,故世未有模传者。刻石其略言:山谷初与东坡先生同见清老者,清语坡前身为五祖戒和尚,而谓山谷云:“学士前身一女子,我不能详语。后日学士至涪陵,当自有告者。”

由于苏轼的好友与门生现身说法,苏轼前身为五祖戒禅师自然会获得很高的可信度。实际上苏轼本人的笔下也有着这种前世今生的转世书写,《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句·过旧游》一诗就说:“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此诗所云在《答陈师仲主簿书》一文中有详细的说明:“轼亦一岁率常四五梦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谓前缘者。在杭州尝游寿星院,入门便悟曾到,能言其院后堂殿山石处,故诗中尝有‘前生已到’之语。”尽管苏轼在诗文中只是用转世话语表达对于杭州的喜爱与眷恋,但这却被笔记作者当作前世为僧的证据而记于笔记,巧合的是,此人正是何薳:

钱塘西湖寿星寺老僧则廉言:先生作郡倅日,始与参寥子同登方丈,即顾谓参寥曰:“某生平未尝至此,而眼界所视,皆若素所经历者。自此上至忏堂,当有九十二级。”遣人数之,果如其言。即谓参寥子曰:“某前身山中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属耳。”后每至寺,即解衣盘礴,久而始去。则廉时为僧雏侍仄,每暑月袒露竹阴间,细视公背,有黑子若星斗状,世人不得见也。即北山君谓颜鲁公曰“志金骨,记名仙籍”是也。

何薳将苏轼诗文中对于杭州寿星院的梦悟演绎成先知台阶数的故事,又加上了星斗状黑子等神秘情节,使得前世为僧说的可接受性更强。当然,此处只是记载苏轼自言前世为僧,真正记载苏轼明确承认前世为五祖戒的条目见于惠洪《冷斋夜话》卷七“苏轼衬朝道衣”条:

哲宗问右珰陈衍:“苏轼衬朝章者,何衣?”衍对曰:“是道衣。”哲宗笑之。及谪英州,云居佛印遣书追至南昌,东坡不复答书,引纸大书曰:“戒和尚又错脱也。”后七年,复官,归自海南,监玉局观,作偈戏答僧曰:“恶业相缠卌八年,常行八棒十三禅。却着衲衣归玉局,自疑身是五通仙。”

这样一来,苏轼前世为五祖戒禅师的说法已然十分圆满。根据记载的来源可以大致判断,不论五祖戒禅师的卒年与苏轼生年有无事实之巧合,苏轼前世为五祖戒禅师的说法主要是由惠洪、何薳二人大力鼓吹的。由于苏轼自己经常使用转世话语入诗文,大众对于此说的接受也就相当迅速,南宋初年即已成为士大夫间的共识。如周煇在《清波杂志》卷二“诸公前身”条列举有前世者数人,其中就有苏轼:

房次律为永禅师,白乐天海中山。本朝陈文惠南庵,欧阳公神清洞,韩魏公紫府真人,富韩公昆仑真人,苏东坡戒和尚,王平甫灵芝宫。近时所传尤众,第欲印证今古名辈,皆自仙佛中去来。然其说类得于梦寐渺茫中,恐止可为篇什装点之助。

陈善《扪虱新话》上集卷一“自悟前身”条亦有相关记录:

东坡前身,亦具戒和尚。坡尝言在杭州时,尝游寿星寺,入门,便悟曾到,能言其院后堂殿石处,故诗中有“前身已到”之语。

这是苏轼前身故事流变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陈善开创性地将五祖戒禅师与杭州寿星院这两个原本相对独立的因素合并,五祖戒从此在故事中成为杭州高僧。这番修改,充分利用了现有的材料,使得苏轼前身故事在时间地点上达到了完整与圆融。当然,质疑此说真实性者亦有人在,如陈著有诗云:

我惜苏子瞻,气豪天地隘。雄文万斛前,盛名表昭代。自负学见道,欲涨欧阳派。胡为所以学,先与本论背。或者交浮屠,聊尔奚足怪。何至敢昌言,前身五祖戒。

看来南宋时候已经产生了对于这件事的争论,但也正因为有正反两方的冲突,士大夫阶层对于此事的熟知当无异议。士大夫尚且如此,世俗社会当然更不会放过这种著名文人轮回转世的传闻,前世为僧的说法在他们那里一定更广为流传,何况是苏轼这么一个传闻极多的风流人物。这样,宋元之后的世俗民众将这个轮回转世的故事与红莲故事相结合就成为可能,而这两者的结合显然也能获得广阔的市场。

本文节选自《唐宋诗歌与佛教文艺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