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向荣
春江每年都会水暖,这几年,暖的是柳岸洲渚,冷的是美味江鲜。十年长江禁捕,已拒野生于餐桌之外。奔腾激荡的江流再现了活泼泼的生命欢歌,不只是“微笑天使”江豚,绝迹多年的鱽鱼也在扬子江流域露面了。这欢歌背后,是不应忘却的悲怆记忆。
曾经,每年春天以鱽鱼、鲥鱼、河豚为代表的“三鲜”,都会从大海进江,百折不挠择地繁衍,洄游的过程就是残酷的求生过程。看看“三鲜”的容貌,鱽鱼像刀,鲥鱼似斧,河豚如雷。它们一路突围,以身为剑,赤膊上阵,与丝网、滚钩乃至杀气腾腾的渔船殊死搏斗,称之“三剑客”更为贴切。
对“三剑客”而言,春雷就是冲锋号,入江、入江、入江;花讯就是渔汛,桃花一开,鱽鱼来了;蔷薇绽放,鲥鱼来了;柳絮飞扬,河豚来了。鱽鱼,在“三剑客”中堪称先锋,二月下旬开始,潮流的升温,唤醒了雄性鱽鱼的荷尔蒙,它浑身奇痒,嗅着了不远处雌性的体味,但体内厚积的海盐,又筑起强大的物理屏障。等到气温升到15℃以上,鱽鱼的身体内部腾起了不可抵挡的召唤。
走吧,今夜就出发。一对怀春的鱽鱼,许下了“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盟誓。它们从入江口开始上溯,那对小如绿豆的眼睛一直睁开,在视野混浊的江水中,艰难地辨识着前方水域。日夜不息的引擎轰鸣,压制屏蔽着它们微弱的听觉,许多次,巨轮的螺旋桨和木船的尾舵,差一点将身体绞得粉身碎骨。自从进了江域,鱽鱼几乎不再摄食,而是依靠在海里蓄积的脂肪维持体能,并在持续游弋中剥离、淡化身上的盐分……越远离大海越接近新生的天堂,遭遇的人为阻击也越频繁,面临的绝命陷阱也越无敌。
视觉中国供图
人在猎取食物方面,显示出无与伦比的高超技巧,这一切又都建立在对食物禀性的洞察研究之上。常在江上打鱼的靖江、江阴渔民,编有顺口溜,概括“三鲜”的致命软肋,“鱽鱼当进不进,鲥鱼当缩不缩,河豚胀气气得两眼发红。”
先说鱽鱼,一旦触网,只要收敛鳍刺就可顺利前进,可它性情暴烈,偏偏两刺横出;鲥鱼则是相反,其头小触网后,只要向后退出,就可逃生,它却惜鳞如命,索性不动;河豚触及异物最为敏感,总是肚腹鼓胀、暴跳如雷,更容易被网缠死,气得眼睛通红也无济于事。
从长江口出发,“三剑客”通常会历经南通、苏州、泰州、无锡、常州、扬州、镇江、南京8个城市沿江300公里以上的马拉松式远征,才有希望抵达去年的目的地,才有可能完成产卵传后的神圣使命。然而,九死一生,每一轮回,真正能重返大海的成鱼比例仅有千分之几,更多鲜活的生命误入了罗网。它们的生存依托于潮起波涌,一旦暴露在空气中必死无疑。为了保持食材的新鲜度,古人在临江城市建立了冰库就地冷藏。急不可耐的食客,甚至会摇上一叶渔舟,出没浪中,江上现捕、江水现煮,把一条江的精髓仙气当场汲取。曹雪芹祖父曹寅在江北盐政办事处料理公务之余,最爱观渔打鱼,鲥鱼上市时,都会精选头膘专人护送,连夜奔驰进贡皇上。但摆谱斗奢成风,难免“手揽千丝一笑空”。早些年,江鲜快绝迹了!
水有多深,“三剑客”茫然无知;火有多热,它们无不细微体验。渔获不易,烹鲜自然十分考究,必须千刀万剐、吃尽炸干,死后沦入又一覆劫。鱽鱼清蒸为主,清明前尤美,纤纤鱼刺炸酥了,入口即化,焦香扑鼻。真见功夫的厨子还能剔尽骨刺,双手轮刀剁成肉糜、制作鱼圆,凝脂如玉,惊为天物,不忍下箸。鲥鱼的精华恰恰在鳞片上,胶质蛋白、优质脂肪加工后奇香无比。南宋女厨吴氏留下《吴氏中馈录》,特别标注:蒸制鲥鱼不可去鳞,去鳞则味尽失。至于“拼死吃河豚”的民间夸张说法,形容食客最后连河豚用以自卫的带刺豚皮都反卷整吞下去,视为“养胃宝物”。那小小的胃口,成了无底的“黑洞”。
长江终于禁捕了,而且10年。这是理性对贪欲的管控,更是人与万物友好共处、和谐共生的秩序回归。人类的归人类,从美洲引进的鲥鱼已经在仿生自然环境中大规模饲养,世界最大的长江稀有生物培育基地也在江北建成;野生的归野生,鱽鱼、鲥鱼、河豚重归故园,逆流洄游不必心惊、繁衍后代无须肉跳,幸福归于寻常。不要把它们捧杀为“神鲜”,也不要将其异化为“剑客”,平和自然最好,水暖人善最妙。
上观号作者:交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