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6日,本报周末人物专栏刊发本报记者采访围棋名家曹大元九段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面对本报记者提问,曹大元侃侃而谈。作为棋手曾经叱咤风云,又长期担任教练摸爬滚打,曹大元对于下棋的理解,早已经超越了围棋本身。
有一句俗话说,人生如棋,棋如人生。曹大元对今年高考试题“本手、妙手、俗手”的阐述,能够很好地帮助大家体悟这句俗语的内涵。曹大元说:“大部分人多下本手,这是做任何事的基础,也符合理法。厚积薄发,或有灵光一现、出神入化的妙手呈现。但妙手实则可遇不可求。人的一生辉煌时刻少之又少,没有必要刻意为之。而所谓俗手也不一定都不好,往往高手下的俗手却是一步好棋。高手为什么敢下俗手?百无禁忌,融会贯通了嘛。”话讲得十分通透。如果不是把棋理和人生琢磨透彻了,用三言两语还真不容易把这件事说明白。棋和人生,道理就是这样相通的。
说到棋如人生,有人就会反驳,不就是下一盘棋嘛,哪有这么深刻?比如说下象棋,街头巷尾,随意支起一张小桌,甚至席地铺开棋盘,蹲在那里就能过把棋瘾。无论是下棋的还是看棋的,当时也不过是争一时胜负,图一时热闹,确实不用思考什么人生啊哲学啊之类的形而上课题。不过,以后的某个时候,遇到某个问题,正在迷茫与困惑当中,偶尔会想到某一盘棋,回忆起其中的某个得失,或许就能品出人生的况味来。象棋如此,围棋如此,人生也是如此,道理并无两样。
明代谢肇淛精通棋理,他在所著《五杂组》中说:“古今之戏,流传最久远者,莫如围棋,其迷惑人,不亚酒色,‘木野狐’之名不虚矣。以为难,则村童俗士,皆精造其玄妙;以为易,则有聪明才辩之人,累世究之而不能精者。杜夫子所谓有裨圣教,固为太过,而观其开阖操纵,进退取舍,奇正互用,虚实交施,或以予为夺,或因败为功,或求先而反后,或自保而胜人,幻化万端,机会卒变,信兵法之上乘,韬钤之秘轨也。”
在这段评论中,谢肇淛对围棋魅力及原因的阐述是非常透彻的。他表示,围棋的吸引力不亚于酒色,轻易能让人沉溺其中。这种吸引力是如何形成的呢?谢肇淛认为,在下棋的过程中,每一步棋有千万种走法,对手则有千万种应对方法,由此又会变化出千万种盘面形势。如此进退取舍,奇正虚实,让盘面瞬息万变。对于这种变化无方的局面,即使“有聪明才辩之人,累世究之而不能精”,即所谓高手也难以测度和把握,而这又会进一步刺激人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导致越来越沉入其中难以自拔。
关于象棋呢?谢肇淛说:“象棋,相传为武王伐纣时作,即不然,亦战国兵家者流,盖时犹重车战也。兵卒过界,有进无退,政是沉船破釜之意。其机会变幻,虽视围棋稍约,而攻守救应之妙,亦有千变万化,不可言者。”
谢肇淛的这两段论述,比较全面地说清了下棋的趣味所在。概括一下其中的关键字,一是巧,二是争。所谓巧,主要指心思要巧。有了巧心思,才能出妙手下好棋,才能应对错综复杂的局面。这份巧心思,既要有大局观,又要充分考虑清楚细节,才能达到“或以予为夺,或因败为功,或求先而反后,或自保而胜人”的目的。所谓争,自然是为了争胜。好胜之心,人皆有之。下棋自然要争一个胜负。争以巧为手段,巧则是以争为目的。通过巧手段来争,从而形成“自保”前提下的“胜人”。这个过程看上去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实则千难万险、千变万化,所以,谢肇淛认为,下棋能取胜,其落子行棋的过程,其计谋策略的使用,完全可以媲美最上乘的兵法。
在用巧与争胜的过程中,还要把握几个原则。谢肇淛说:“象棋视围棋较易者,道有限而算亦穷也。至其弃小图大,制人而不制于人,则一而已。”可见,他认为,无论是象棋还是围棋,下棋之人应时时记得“弃小图大”“制人而不制于人”,有如此的大格局,方不至于过度纠缠于某些无谓的细节而因小失大,从而始终把心思确定在占领先机把握主动上,顺利战胜对手。
至于巧能够发挥到什么程度,主要还是靠天赋。也就是说,每个人的巧实际上是有个“天花板”的。棋艺能达到什么水平,受这个“天花板”限制。天赋越高的人,“天花板”自然也越高。
在这方面,谢肇淛也讲过一个故事。他在《五杂组》中写道:“近代名手,弇州论之略备矣。以余耳目所见,新安有方生、吕生、汪生,闽中有蔡生,一时俱称国手。而方于诸子有‘白眉’之誉。其后六合有王生,足迹遍天下,几无横敌。时方已入赀为大官丞,谈诗书,不复与角,而汪、吕诸生皆为王所困,名震华夏。乙巳、丙午,余官白门,四方国士,一时云集。时吴兴又有周生、范生,永嘉有郑头陀,而技俱不胜王。洎余行后,闻有宗室至,诸君与战,皆大北。王初与战,亦北,越两日始为敌手,无何,王又竟胜。故近日称第一手者,六合小王也。”从这个故事中可见,六合的一位王姓年轻人,下棋天赋颇高,走遍天下,几乎未遇到对手。那些被称为“国手”的,纷纷败在小王手下。某日又来了一位高手。小王在与其对弈时,起初也是接连失利,但稍稍熟悉对手并摸清对手棋路之后,两天后就能与他打个平手。再往后,小王又成了胜利者。可见小王在下棋上的聪颖与悟性之高。
对于小王的水平,有些人屡战屡输,心里并不服气。谢肇淛记述:“汪与王才输半筹耳,然心终不服,每语余:‘彼野战之师,非知纪律者。’余视之,良信。但王天资高远,下子有出人意表者,诸君终不及也。”这位姓汪的年轻人,下棋显然不是小王的对手,虽然他每次只输半筹,但输再少也是输家。不过,正因为输赢差距非常小,小汪输得有些不服气。每当输了棋,小汪就这样为自己开脱:小王下棋是野路子出身,不按套路办事。不服气归不服气,野路子归野路子,赢棋才是硬道理。就像两位武林高手比武,只要规则允许,别管什么套路,出手能把对手制服就是好套路。而小王之所以技高半筹,根本原因还是“天资高远”,能经常下出超出其他人意料的“妙手”。
客观而言,天赋方面的差距仅靠后天锻炼是难以弥补的。蒲松龄先生在《聊斋志异》中曾经记载了自己朋友毕怡庵的故事,就说明了这个道理。此事为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怡庵亲述。毕怡庵天性豪爽,喜欢无拘无束,是当地一位知名文人。某日,毕怡庵遇到了一位年轻女狐仙,遂与交好。书中写道:“女每与毕弈,毕辄负。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谓必大高着。今视之,只平平耳。’毕求指诲。女曰:‘弈之为术,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渐染,或当有异。’”毕喜欢下棋,但棋艺一般,与狐仙对弈必负。狐仙就调侃他:天天迷着下棋,我还以为是一位高手呢,原来水平如此平平。毕就央求狐仙加以指点。狐仙告诉他:下棋的技术,主要在于自己体悟领会,我哪有什么妙招帮你长进?当然,狐仙同时表示,长时间熏陶,或许会有所变化。几个月后,棋路确实有了些变化,连朋友都感到奇怪。不过,这些变化恐怕只是下棋的风格有了些不同,毕竟突破天赋的“天花板”太难,狐仙都表示无能为力。
谢肇淛本人也酷爱下棋。他与小王下棋,受让四子,依然赢不了对手。小王还经常夸他“颖悟”,称他“学两年可尽其妙”。后来,谢肇淛“豁然有省,取所藏谱局,尽焚弃之,从此绝不为也”。谢肇淛认识到了自己下棋的“天花板”,不愿长久沉溺其中以至于玩物丧志,于是果断地尽焚所藏谱局。对喜欢下棋的人来说,喜欢下棋本身无可厚非,如果不是沉溺其中,大可不必像谢肇淛单纯为了戒棋而烧掉棋谱。但对那些沉溺者来说,对那些执意挑战自己根本不可能达到的高度而烦恼不堪的棋迷来说,如果有朝一日能像谢肇淛这样醒悟过来,那就是真正懂棋了。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把棋理理解透彻了,豁达于胜负,堪称下棋的赢家;学会用这份感悟来指导人生,让自己活出高境界、大格局,何尝不是人生的大赢家。(大众日报客户端记者 于国鹏 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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