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书摘|《万历传》:“假死复生”后,万历帝紧急收回遗言

《万历传》

樊树志 著

中华书局

四十岁那年的一天,万历帝身体虚弱至极,自以为命不久矣,于是紧急向内阁辅臣托孤,并留下了纠正弊政的“遗言”。第二天,身体好转,原来只是一场虚惊,他紧急收回成命,朝廷政治的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

万历三十年二月十六日,皇太子至文华门接受百官祝贺。这一天半夜时分,万历帝紧急召见辅臣及部院大臣于仁德门,既而单独召见元辅沈一贯于启祥宫后殿西暖阁。这时,王皇后及郑贵妃都患病在身,在自己宫中静养。沈一贯进入西暖阁,但见慈圣皇太后南向而立,万历帝身着冠服席地而坐,皇太子及诸王都环跪于父皇之前。启祥宫内弥漫着一片悲切切凄惨惨的气氛。

沈一贯叩头请安毕,万历帝说:“沈先生来!朕恙甚,虚烦享国亦永,何憾?佳儿佳妇今付与先生。先生辅佐他做个好皇帝,有事还谏正他,讲学勤政。矿税事,朕因三殿两宫未完,权宜采取。今宜传谕及各处织造、烧造,俱停止。镇抚司及刑部前项罪人,都着释放还职。建言得罪诸臣,俱复原职,行取科道俱准补用。”

沈一贯画像

听了皇上这一席话,沈一贯才明白深夜召见是由于病重而预先托孤,不过情况看上去还不太严重。不料万历帝又凄凉地说:“朕见先生这一面,舍先生去也!”这显然是临终遗言了,沈一贯大惊失色,连忙大呼:“万岁!”又进言劝慰道:“圣寿无疆,何乃过虑如此!望皇上宽心静养,自底万安。”说着说着,不觉失声痛哭,在旁的皇太后、皇太子及诸王都随之哭泣起来。

这时万历帝从地上起身上床。沈一贯抓住难得觐见的时机,启奏了一些大事。他请示道:“六部尚书求去者三,望皇上谕令视事。”万历帝回答:“兵部尚书田乐、户部尚书陈蕖,俱令即出供职,工部尚书杨一魁,不塞黄(河)堌口,冲我祖陵,着革职为民。”

沈一贯叩头退出后,整个夜晚都不敢回家,留宿于朝房。半夜三更,守门官赶到朝房,递交皇上谕旨,内容大体就是刚才召见时所说的那些话,只是添加了“南京供应机房(按:官办织绸工场)系旧制,并苏杭织造内官,有御用及婚礼袍服,俱着仍旧。已采征在官金银等件,并织完绒匹,烧完瓷器,还着原差内官押解进用”。

万历帝自以为病重,临终付托的大事,除了辅佐太子之外,念念不忘的,竟是他为了聚敛财富而派往各地的矿税太监,以及由太监督办的织造绸缎、烧造瓷器,应赶紧押解进宫,等等。足见万历帝的贪财心理,已病入骨髄,只要一息尚存,决不放过。如此斤斤计较身外之物,何以养病!沈一贯只能委婉劝慰:“臣正对群医问圣体所患,具言决无意外,不必深忧。况今明旨一下,所以造福四海者无穷,普天率土万口同祝,天地神明阴相扶助,惟皇上耐心宁思,静摄温养,万安之庆端有日矣。所奉圣谕,臣即传各衙门布告远近,令共祈圣寿万年……”

明神宗万历皇帝出警入跸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中万历皇帝与侍从皆衣着华丽)

其实,这是一场虚惊,仿佛是在排练一幕临危托孤的戏。第二天,万历帝的身体状况明显好转。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既然不死,那些“善言”就大可不必了。于是万历帝出尔反尔,派文书官到内阁,要追回昨夜所发谕旨,并传达皇上口谕:“矿税不可罢,释囚、录直臣,惟卿所裁。”皇帝圣旨,岂可视同儿戏!沈一贯以为不妥,上疏说明拒绝缴还谕旨的理由:“昨恭奉圣谕,臣与各衙门俱在朝房直宿,当下悉知,捷于桴响,已传行矣。顷刻之间,四海已播,欲一一追回,殊难为力。成命既下,反汗非宜。”司礼监太监田义也在一旁劝谏:“谕业颁,毋反。”万历帝光火了,欲加罪于田义,田义不为所动。这时万历帝派往内阁的二十名太监,几乎是在全武行的一场搏击之后,迫使惶恐不安的沈一贯缴出了前谕。当万历帝正怒气冲冲地准备拿刀杀田义的当口,太监们捧着前谕返回启祥宫。事后,田义见到了沈一贯,恨得向地上吐唾沬,指责他说:“相公稍持之,矿税撤矣,何怯也?”其实沈一贯也无可奈何。

万历帝这种反复无常的表现,据谈迁说,是郑贵妃在作祟:“神宗嬖郑贵妃,间有当璧之约。格于大义,勉立太子。贵妃大不以为然,交谪于室。神宗或怼懑而出之,易欣以戚,其事不常,或鼓或罢,所由来矣。”据许重熙说,这种朝令夕改的出尔反尔举动,是由于神宗担心病重而不治,以颁布善政来祈求平安。他说:“上偶失豫,召辅臣一贯入,谕以辅佐东宫为好皇帝,有事还谏正,并及罢矿税、起复、释禁诸事……翌日,上安,诸事遂寝。”

郑贵妃画像

以笔者之见,这两种因素都有一点,而且后者起着更大的作用。这一事件,充分暴露了神宗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功利主义。不过,从心理学的视角看来,这无疑是病态心理、畸形心理的一种反映,非常人可以理喻。

到了第三天(即二月十八日),万历帝的身体进一步好转,他更加坚持收回成命。他在给内阁的谕旨中,绝口不提前日临危托孤的情景,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当时不过有些“眩晕”。他说:“朕前眩晕,召卿面谕之事,且矿税等项,因两宫三殿未完,帑藏空虚,权宜采用。见今国用不敷,难以停止,还着照旧行。待三殿落成,该部题请停止。其余卿再酌量当行者,拟旨来。”沈一贯虽然缴回前谕,还想有所挽救,回奏道:“今圣体初安,正宜倍加崇摄,凝承天禧,安得以区区外物而妨内养。臣愿皇上勿以此事辗转于怀,宁心淡神,保身保民,幸甚。容臣三思,再奏其事。在不疑者,如推补行取科道,起用建言诖误诸臣,释放矿税建言诖误犯人。”随即代拟圣谕三道呈上。万历帝只批下行取科道官一道,其余二道不批。一场虚惊之后,朝廷政治的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

(摘自樊树志著《万历传》,中华书局2020年11月出版,标题为编者所拟)

资料: 中华书局上海聚珍

作者:樊树志

编辑:徐诺

上观号作者:书香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