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 那一天,巴金踏上了朝鲜的土地

1952年和1953年间,巴金曾两度亲赴朝鲜前线,体验和采写火热的战斗生活。他的足迹遍及平壤、开城中立区和前沿阵地,采访了上至彭德怀司令员,下至“起雷英雄”姚显儒等无数英雄人物,搜集了大量珍贵的人物故事等第一手资料。这些见闻和经历强烈地震撼着巴金的心,他写下了多篇激情如火的通讯报道。而回国后写作的中篇小说《团圆》,后来被改编成电影《英雄儿女》,激励着一代代中国人。

踏上朝鲜的土地

1952年3月16日,巴金在这一天踏上了朝鲜的土地。

在《赴朝日记》中,他对这一天的印象是鲜明的:

江桥是炸毁后修复的,创伤尚在。我们三部车子安然过去了。罗说:“两点二十分安全渡江。”江水碧绿,水面荡漾着微波。除了桥上炸痕外,看不见战争痕迹。过了桥由罗办好登记手续后即开车。沿途看见朝鲜男女甚多,服装整齐,脸上带笑。车行不到一小时,就看见美国暴行的罪证,公路旁的房屋几乎是片瓦不存。五点前五分过宣川,见一山东少女(“中华料理”店主的女儿),据说敌机昨天来炸宣川,死伤老百姓甚多。这时警报刚发,有四架我们的飞机正在天空中巡逻。……以后敌机就一直在这一带上空盘旋。深夜两点半光景到达“志后(志愿军后勤部)”。

巴金《赴朝日记》手稿一页

到达朝鲜两天后,巴金给妻子萧珊发去了第一封平安信:

蕴珍:

到朝鲜已两天,身心都好,请勿念。我的身体在前方不会有问题。生活也过得惯。再见。望你们保重。祝

金 三月十八日

来到朝鲜,虽然条件艰苦,房子经常漏雨,因敌机巡逻夜里常不能使用灯光,炮弹声经常震得人无法入睡,天气寒冷风雪常袭,在路上还经常碰到各种突发的情况。

三月三十一日(晴,星期一)

晨七时起。下山吃饭。和叶干事、李处长谈单衣、汽车等问题。据说领单衣无办法,大家颇为着急。十时上山去报社,把稿子交去。回到洞口闲谈一阵。十一时午睡。两点打铺盖卷,两点半开始下雨,我们先下山吃饭。叶干事、王主任来通知,车子已预备好,决定今天出发。雨未止,我们见到卓部长,他留我们多住一天,我们仍决定冒雨出发。在卓房内坐了一回,车子装好行李,同志们都上去了。我和白朗、逯斐、菡子、伊明同坐小吉普。四时四十分出发,过了成川,大约走了三个钟头。因防空灭灯,几乎与对面来的大车相撞,吉普翻在小沟里,我们未受伤。可是司机把车子从沟内开起来时,弄坏了轮胎。再走了不到半点钟,司机说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们五个人只好搬到大车上。一共二十二人(内有朝鲜客人),许多行李把车子挤得满满的,坐下去连伸脚余地也没有。雨时下时止。将近十一点到了大使馆,葛洛先下去接洽,接着我们全下去了。到了会客室才知朝鲜作家李泰俊在等待我们。据使馆李秘书讲,李泰俊昨天在会客室等了一整夜,我们非常不安。李致欢迎词,我临时被推出致答词。幸而通过翻译我还有构思的时间。后来略谈闲话,他们走了(除了李外还有诗人李灿、林和)。我和黄谷柳住在客室内房,和李秘书谈了些闲话。一时睡。

但是对于这次入朝,他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他在行前给妻子萧珊的信中说:

“我无经验,无工作能力和方法,有的就是热情和决心。不过我总会尽我的力量做去。半年并不是长时间,我想很快就会过去的。……珍,你要忍耐,你要相信未来,万一你几个月得不到我的信,你也不要挂念我,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我在国外会当心自己的,朋友们也会照顾我,也许过一两个月就会跟着部队回来。(巴金致萧珊1952.2.18)

“即使在几个月内我无法跟你通信,你不要为我耽心,我一定会很健康地回来。以后信少,一则因为机会难得;二则,因为到部队以后我得先多跑多看一个时候才能够住下来,就是住下来时,也会有很多的工作。我会在工作中把自己锻炼得坚强,有用。我会吃苦,也会学习。起初一个月的生活大约不容易过,我得咬紧牙齿。但以后就不要紧了。我有决心。”(巴金致萧珊1952.3.6)

历史的见证者

来到朝鲜不久,巴金和其他文艺工作者一起,与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见面和谈话。这次见面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进来了。我们的注意的眼睛并没有看清楚他是怎样进来的。没有挂任何勋章,一身简单的军服,一张朴实的工人的脸,他站在我们面前,显得很高大、年轻。他给我们行了一个军礼,用和善的眼光望着我们,微笑地说:“你们都武装起来了。”

他随即把当天的见闻和感触写成了《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一文,发表在1952年4月9日的《人民日报》上。

听着他的浅明的详细的反复的解说,望着他那慈祥中带刚毅和坚定的表情,我感到一股热流通过我的全身。朴素的话语中流露出对民族、对祖国的热爱,恳切的表情上闪露出对胜利的信心。他不倦地谈着,他越谈下去,这一切越是明显。他越谈下去,我们也越感到温暖,越充满信心。我的整个心被他的话吸引去了。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我忘记了时间的早迟。我忘记了洞外的雪,忘记了洞内的阴暗的甬道,忘记了汽车上的颠簸,忘记了回去时的滑脚的山路。我甚至忘记了我们在国内听到的志愿军过去作战的艰苦。我只看见眼前的这一个人。他坐得那么安稳,他的态度是那么坚定。他忽然发出了快乐的笑声。这时候我觉得他就是胜利的化身了。

1952年4月12日巴金和黄谷柳在朝鲜开城战地。

虽然大小的血战仍不时进行,但此时战争已经进入停战谈判时期,巴金也见证了其中的一次谈判:

四月十五日(星期二)

六点三刻起,七点三刻张文苑通知已到吃饭时间。警卫员陪我去,刚走出路口,遇见汪部长和吴处长,他们说不愿上山去。到了吃饭地方,时间还未到,在那里散步一阵,看见汪部长和吴处长坐车上来。我们同去来凤庄看了一下,下来正遇到王政委。去吃了饭,喝了两杯酒。饭后刚走出来,吕队长坐车来接我,说代表团有电话,五分钟后去板门店。和吕队长坐上车,到招待所门口,胡部长已坐车来,送来工作人员证五张。他的车先走,我们的车跟在后面,快到板门店,就看见直升飞机下来。在小屋内休息一下,然后到外面去,看见一群美国记者,和在岗亭站岗的美国宪兵。接着我们代表团的车子来了。

十点钟,两方人员走进谈第三项议程的帐篷,只有四十秒钟,两方人员就出来了,会议就结束了。我方代表的汽车开走了,美方的直升飞机也飞走了。我们便到第三项第四项两个议程的帐篷去看了一下(帐篷内相当暖和,帐篷是我方搭的,地板和电灯是敌方的)。又参观了我方代表休息的帐篷。胡部长谈,美方有十五名宪兵住在板门店桥外帐篷内,中立区以开城为中心(敌方是汶山),半径三英里,一条公路走廊。天开始落雨,望了望空中的四个大汽球便动身走了。

身在异国他乡的巴金每次看到、听到一些感触颇深的细节,都想要写信告诉妻子萧珊,和她分享和讨论自己的所见所感。

蕴珍:

上次在政治部写好托人带回北京代发的信(里面有一张照相底片),想已收到。

到朝鲜已三星期,在平壤住了五天(招待所叫国际饭店,离平壤较远,我们每天上午去平壤,晚上回来,都是坐大卡车来往的),工作顺利完成,金日成将军也见到了。再过两个钟头,便回大使馆,今晚就出发到前线去。昨晚李德全来了,她和调查团大概明天回国,托她带这封信去,比较稳妥,也比较快。我身体精神都好。昨晚这里开欢送会,我喝了几杯苏联香槟,醉了,不过出来吐了一阵也就好了。

朝鲜这个美丽的国土和勇敢热情的人民真使人感到依恋。朝鲜妇女勤劳,担任种种繁重工作,但是她们喜欢穿得红红绿绿,喜欢唱歌跳舞。平壤城好房子都炸光了,可是街上还有不少的人。我们穿着棉军服、戴皮帽子到处跑来跑去,朝鲜人早已穿春天的衣服了。他们就在冬天也穿得少。

离沪两月,非常想念你们。拿起笔写信又苦于时间不多。在这里生活非常紧张,每天只睡四、五小时。不过到部队后闲空时间倒比较多。到朝鲜写了两篇短文,一是会见彭德怀将军,一是抗议美帝细菌战的宣言。你一定在报纸上看见了。我没法把底稿寄给你们,这两篇东西都是经过政治部审查后由新华社用电报发出去的。我们在前线先参观一些地方,以后就分散到各个部队里去,我的组长的名义就可以取消,活动也就简单化了。别的话没有时间写,问候你们,祝福你们。

请告诉采臣,我没有功夫给他写信,而且隔得很远,消息不灵,也不好讲什么话,叫他好好地努力工作吧。

金 五二、四、十(1952.4.10)

问候妈和大家。给你和小林的照片收到没有?

珍:

十六日来信今天见到。我最近到前沿阵地防空洞内住了几天。魏巍来,我和他同去,不过他比我先回来转到别处去了。我已换了一个军部,最近要到西海岸去一趟,预备八月初再回开城,九月十日前回兵团,回国日期要到兵团后才能够决定。

离开连队的那天,前面打了一个小胜仗,敌人两百人左右攻一个山头,被我军一个班打退了。敌人伤亡几十,我们伤亡各三人(后来敌人报复,大炸我们前三天去看过的一个较高山上的阵地,被打落两架飞机。轰炸时我们在另一处山头看见)。敌人丢下尸首一具,前晚我军找着那尸首,昨天早上把从死尸身上搜到的信送到团部,还有一本小本《新约》和侦探小说。我回到团部见到了信。一封六月廿二日发出,署名yor loving wife(从死者母亲信上知道她名bett),说她躺在床上写信给他,还说前些天有客人,她把床让出来了,现在她又睡到自己床上,想着他们在一起过的日子,说她寂寞,说天气冷,她希望床上铺十张毡子免得冻死,说她爱他,要永远等他。最后还印一个红唇印,注上our kiss,又写“i love you from every bit of me”。母亲廿四日信上说:今天是你生日,我要做一个蛋糕,你可能听见我们唱你的生日歌,这个时候要是我在你那边或者你能回到家里多好。从这些小儿女的私情和小人物的悲哀里可以看出美军士气的低落,但也使人更憎恨美国那些战争贩子。他们毁了许多平凡人的幸福。

我在前线感冒一次,嗓子哑了一天,现在已好了。今天得罗菡子来信说她还未得家信。她在东线,我们这里是西线。顾均正上月寄来《家》和《秋》的新契约,我已签字寄回。两书各印一千五百部。国煜结婚的确是好消息。我忙,不给她写信了。祝好!

金 五二、七、五(1952.7.5)

多看,多听,多走,多写

巴金多看,多听,多走,去到平壤、开城,到各军参访,收集英勇将士的故事,下到连队与战士们同吃同住,潮湿的坑道洞子常常作为他的宿舍,听到振奋感人的事迹他就去寻找当事人采访。他写下了许多感想,也累积了无数的写作素材。以下是他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天。

六月二十九日(星期日)

在床上就听见说洞内淹了水。孙佳林同志舀水泼出去的声音也恍恍惚惚地听见了。晨七点起,小雨未停,先去极干净的坑道厕所。七点半营部送饭菜来,饭后去营指挥所,见到王副教导员和参谋长,听见参谋长给前线连队通电话,知道打死了两个敌人。听王副教导员谈营里的一些好战士的情况。团政委来了,说张处长等已去一五九高地参观前沿阵地,他曾去三连找过我们。我们决定去一五九高地。政委叫人送我们去八连并给八连徐连长写一信要他带我们去一五九。

去八连路上因小雨打湿眼镜,看不清路,跳下交通沟时脚一滑跌了一跤,相当重。不过我还有力量支持下去,站起来,就继续往前走。到连部见到徐连长,休息一刻钟便出发去一五九。路上过一个水沟,把鞋袜全弄湿了。后来孙佳林同志又背我过一河沟,以后走交通沟,经过好些泥荡,又爬过山。到了一五九,在连部休息一会,看了几个工事,徐连长在机枪掩体里对我们解说了防卫一五九高地的经过。看过工事又回到九连连部,孙处长们也在看工事,他们比我们后来,因为他们在路上多休息了一阵。徐连长坚留我们到八连连部吃晚饭,我们无法推辞。

四点半到连部,吃完晚饭已五点半,连长还拿出缴获的吉士烟待客,又拿出火盆给我们烤裤子袜子。五点三刻动身回连部,细雨未止,到三连炮排宿舍时已全身湿透。丁克同志也赶来了。我把湿衣换好,休息一刻钟,和魏巍同志商量明天开座谈会的事情,又听孙佳林同志谈了刘广子和张渭良的英雄事迹,很感动。十点一刻睡,失眠,十二点后睡。

巴金与志愿军战士合影

这种日子艰苦而又寻常,几个月后巴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在《赴朝日记》中经常有这样的记载,如: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昨晚九点后洞塌下一块,赵国忠一直担心会堵死在洞里。起来到洞外看了一下,不久有一位战士拿了手电过来看了一阵。大雨不止。“明天不知会怎样?”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今早五点钟后洞口砂土又塌下几大块,赵国忠在嚷着,我讲了他几句。五点三刻起来。就用被雨水打湿了的脸帕揩了脸,喝着昨天剩下的冷茶,念起俄文来。八点钟通讯员给我们送饭来,第一次吃高粱米饭,觉得并不比大米难吃。雨时大时小,一直没有停过。洞口的土不时地一块一块往下落,洞子里也浸进了水。赵国忠挖了个洞眼积水,时时听见他在抱怨。

午睡一小时,起来看朝文,四点雨止,在洞前空地上吃晚饭,看队长、指导员翻杠杆。正、副队长召集排长们谈话,我也旁听了。接着营正、副教导员来,谈了几句话,他们也主张我住洞子。傍晚副队长来要赵国忠去看房子,赵去看了回来,我不愿意搬过去。赵颇不高兴。雨住了两小时,六点前一刻又下起来了。七点写日记,念俄文。八点一刻熄灯,赵睡着了。

我留心洞内的水,每二十分钟一次把积水用小面盆盛着倒出去。洞口的土不断地往下塌,洞内的土也开始小块小块落下。副指导员、副连长都来看过。一排长来在洞外要我们点灯,我说没有油。等一忽儿他来把灯拿去,盛了油送回来点着。过一阵通讯员又拿来一罐油。副连长又叫岗哨站在洞子的甬道口,在甬道口上支起雨布。这样过夜,随时望着洞口,免得土塌下来堵死洞口,没有人知道。我在床上想着阵地生活,听见土落下的声音,听见滴水溅水的声音,也想到洞子塌下的事,想到自己的家的时候也有,但更多想到战士的生活,对战士的心情好像有了更深的体会。到十二点以后才睡着。

而采访英雄人物更是他工作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九月三日(星期三)

在连部见到副连长李平,在洞内坐了一会儿。他叫人找了八班长来,谈了好一阵,也许有一个钟头,先要八班长对连部和三排长提意见,八班长没有意见,他就说出八班长的缺点,要八班长向排长检讨。然后又告诉八班长管理一个班和执行任务的一些办法。他讲到五次战役中的艰苦和八班长作战的勇敢,又讲到现在的供给情况和祖国人民的支援。讲得头头是道,入情入理。八班长走后,我问起他的过去。他说是热河省人(青龙县?),二十六岁,扛活出身,父亲被逼病死,四七年参军,当通讯员,不识字,但从一个指导员学到不少东西,指导员常常念书给他听,指导员负伤(右臂)不愿做敌人俘虏,开枪自杀,由他夺下枪救下去了。谈了一阵,我觉得他的品质很好。

巴金也常在阵地前沿观察战况,了解战事的发展,这些见闻都被他用在了后来的作品中,作为真实环境描写的一部分。

九月十九日(星期五)

先去一五二口径炮阵地,在那两个阵地待了一个钟头,五点前到七九·九高地。赵文进师长、陈亚夫政委、陈主任、黄部长、阮参谋长都在那儿。五点二十分开始打炮十分钟,过后就看见爆破铁丝网的火光两三次。看见绿色信号弹一发,这是敌人的信号弹。接着看见一发红色信号弹,我军开始冲锋,一分钟即突破前沿,发出二发红色信号弹,过九分钟即发出三发红色信号弹,表示占领了阵地。以后一直没有看见撤出阵地的信号弹。从电话中知道敌人进入地堡抵抗,向外投掷手榴弹,打了好久,又听说敌人开来一坦克。只看见敌人打过来一些空中炸的炮弹。一直没有解决敌人的消息,赵师长劝王政委回去,我们都回去了。离开临时师指挥所时已过了七点,夜相当凉,师通讯员送来一件大衣给我披上。坐陈主任车回住处,见到房东的哥哥开城李市长,他到我房内谈了一阵,他会讲些中国话。他走后我把反细菌战公开信重写一遍,写完,十点后睡。

1952年间,巴金在朝鲜工作生活了七个月的时间,边采访边写作,写了十一篇文章在国内先后发表,汇集成《生活在英雄们的中间》一书。

《上海作家》微信团组

主编:杨斌华

执编:郭    浏

上观号作者:上海市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