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美术》是上海市美术家协会的会刊，创刊于1957年，由华东美术家协会会刊《上海美术通讯》改版而来，刊名由著名美术家丰子恺先生题写。《上海美术》是新中国成立后，上海地区创办最早、影响最广、至今仍在出版的主流美术刊物，在业内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影响。刊物以介绍上海地区的美术创作和美术理论研究成果为主线，结合美术批评和美术动态，全方位地展示上海美术界的发展状态与整体面貌。
水墨连环画的绝唱
——谈程十发创作的《阿q正传一零八图》
韩 硕
选自《上海美术丛书》2020年第一辑 总第144辑
阿q正传一零八图（选页）/ 连环画 / 程十发
01
20世纪50至60年代是我国连环画创作和出版的繁盛时期，连环画出版的量很大、读者众多，美术作者的需求量也随之增大，因此，美术出版社培养了不少优秀的创作人才。1952年，程十发被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聘为创作员。他勤奋好学，自那时起至20世纪60年代初，创作了连环画插图四千余幅。
程十发最初创作的连环画较为传统，跟当时流行的笔法基本一样为单线白描，但1956年创作了第一本水墨连环画《画皮》后，他逐渐跨越到水墨写意人物画的创作，并在此中融入自己的领悟与概念，形成个性鲜明的样式。《画皮》以崭新的面貌在众多连环画作品中脱颖而出，而程十发在创作上的探索和实践不仅拓展了中国画的表现形式，也为传统连环画注入了新的血液。
1961年，为纪念鲁迅先生诞辰八十周年，程十发受《羊城晚报》之约，创作《阿q正传一零八图》在该报连载。当时程十发正当壮年，水墨人物画的技巧也日趋成熟，他情绪饱满地沉入创作中，以前无古人的笔法，夸张、概括的人物造型，变化丰富的奇妙构图，将原作描绘得淋漓尽致，精彩地塑造了阿q这个典型人物形象以及活动在阿q周围的各种各样的人，包括时代风貌，用民族绘画形式再现出鲁迅先生小说《阿q正传》的精髓。鲁迅之子周海婴在《我与鲁迅七十年》一文中如此评价：“程先生的这套画是我父亲小说最好的图注与解析。”
02
一位山水花鸟画家，为什么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变为成就瞩目的人物画家呢？循着程十发的成长足迹，不难见端倪。
1938年，程十发入学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1937年考入，因战争延迟一年就读)。当时国画系只开设山水科和花鸟科，校长为美专创办人之一刘海粟。学校借鉴西洋美术教学体系，教学中传授大量西方艺术，但同时重视中国古代绘画课程，此外对于学生的专业训练不做很严格的要求，甚至可以说相当自由，比较放任发展。虽说松弛的管理会让刚步入专业学习的学子有点迷茫，但“事情总有两个方面”，多年后程十发忆及那段校园生活时说。因为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意味着没有“家长”来干预学子选择自己所走道路的创造性。于是程十发就自己管理自己，一边学习一边尽情去走自己的道路。毕业后，他的山水花鸟创作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面貌，显露既重传统又不泥古的气质，很不同于当时的风气。
尽管程十发在学校主修山水花鸟，但他认为：“国画各科相通，互为映衬，单科过于狭窄，成不了大器。”在习画之初，他就通过自学练习画人物。后来从美专毕业，回家继续埋头钻研绘画时，他也关注如何画人物，通过看画论、读画、临摹，投入很多精力研究古代善画人物的大家之作，如李公麟、梁楷、石恪、曾鲸、陈老莲、任伯年等，其中陈老莲和任伯年对他在绘画艺术走向成熟方面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不难看出，程十发在1949年画第一本连环画前即对人物画的研究层次极高，他始终把笔法意趣作为画面审美的主体，而不是通常仅以完成连环画的叙述性为主旨。
程十发画连环画和插图始于1949年。他遇上了好时机，当时他要找一份工作以养家糊口，恰逢国家文化普及工作需要大量出版连环画读物，就走上这条路并成为专业创作员，画了一本又一本连环画。对于连环画创作，社会上看低它的不乏其人，而有些作者也不愿从艺术方面为之倾力更多。但程十发从来都直言不讳非常热爱这项工作，他总是强调：“连环画是我艺术生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在连环画上花的精力比国画要多得多”。
阿q正传一零八图（选页）/ 连环画 / 程十发
他真诚地袒露连环画创作给人物画家带来的好处：“我画连环画，也有利于我个人的技巧训练。”还多次对学生说：“你们要画两本连环画。”“画好一本连环画好比读了两年美术学校。”在《学习传统与练习基本功》一文中，他也提及：“我建议画人物的同志，要抽时间画连环画和插图，这会帮助构思、构图，帮助你提高想象能力。”
机遇总是属于有准备的人，而这个人往往是一个脚踏实地、努力上进的人。程十发画连环画，在“思想上也是把它当画中国人物画一样画”。四年在出版社的日子，他的午休时间都泡在单位资料室里，他将这儿当作自己的第二个美术专业学校，潜心学习如何用中国画来表现、描写现实生活，也研究丢勒、荷尔拜因、安格尔的素描人物画、西方古典油画以及印象派画家的作品。正是这种态度，连环画创作成为他思考和训练人物画的造型、构图、透视以及笔法等重要绘画元素的实践基地，为他成为中国画艺术一代宗师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踏实、平和、坚韧、纯粹，这样的态度也贯穿了程十发的一生，无论顺境逆境，他的内心都永远安置着自己的学校和书桌，他永远在学习，是一名好学又聪慧的学生，极善于自学而又富有创造性。
纵观程十发从山水花鸟到人物画的历程，清晰可见他的绘画浸染着坚实的中国画基础和修养。
“我能够用线条来传播我思想感情的时候，我是十分骄傲的，我十分珍惜这一份艺术遗产。”程十发由衷表达自己对笔墨艺术的深爱，并为自己能在此中探索而高兴。
他认为“中国画的本质是笔墨”。他由传统连环画走向水墨人物画，不但在造型上从力求准确到变形、夸张、概括，在笔墨运用上更是取得了革命性的进步。他将自己熟悉的山水花鸟的笔法融入人物画，凸显丰富多变的线条和墨色，给笔墨以更大的能动性，使之更自如轻松，更潇洒、奔放，更富有艺术意趣，从而获得感人的魅力。这样的变革与成绩应归功于程十发在年轻时学习山水花鸟打下的笔墨基础。他是个有艺术理想的人，总是以有序和开放的胸怀去汲取养分并懂得创造。
阿q正传一零八图（选页）/ 连环画 / 程十发
程十发1955年尝试画了第一本水墨连环画《画皮》。1956年又开始中国人物画的创作，之后连环画和中国画的创作一直交替进行，它们相辅相成、相通相融。这也是程十发水墨人物画水平飞速提高的重要原因。
“我每年都要花一定的时间画连环画，这是很必要的，我自己认为这是‘缚小脚’，既画泼墨的写意画，又画规矩的连环画，放放收收，很有好处，否则一味去‘泼墨’‘写意’是不行的。”程十发又曾谦虚地说：“我现在仅有的一些表现方法，主要是解放十年来在画连环画、插图中锻炼出来的⋯⋯在普及工作中提高了我的中国画技巧。”此外他还说：“我画连环画、插图都像对待中国画，尽量运用中国画的创作方法，试图把我们民族、民间的绘画表现方法应用到连环画、插图中去，增加它们新的风格和新的艺术形式。”
他是个真正探索并懂得绘画生命与奥秘的人。他始终在探幽索隐、躬行实践。他自由地行走在绘画创作之路上，不知不觉地抵达和开创出极其广博的艺术空间。
03
程十发从小生活的松江和阿q所在的绍兴有某种相似。“我小时候住的那个地段是个船码头，有很多绍兴的贫民，划船的、卖年糕的、做苦力的、开小酒店都有，所以我对绍兴还是比较熟悉的。”他带着这份亲近感进入《阿q正传一零八图》的创作。
阿q的故事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日本作家村上春树也曾评论：“在结构上，鲁迅的《阿q正传》通过精确描写和作者本人截然不同的阿q这一人物形象，使得鲁迅本身的痛苦和悲哀浮现出来。这种双重性赋予作品以深刻的底蕴。”他认为鲁迅的阿q具有“‘一刀见血’的活生生的现实性”。
程十发的绘画让我们看到了日常生活的质感。仿佛一部动人的影片，所展示的即使不是我们的生活环境，不同于我们的时代，跟我们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但这一切在我们眼中都是真实可感的。正因他的情感和视角，阿q显出了作为人的日常状态。这样的创作表现在20世纪60年代相当不易，在今天，我们都向着这个方向努力时，1961年程十发依然是一颗格外闪耀的明珠。
这是一部视野开阔的画作，紧扣原著的情节。继续实践水墨写意画的形式，把每一幅图都“当画中国人物画一样画”。
程十发一如既往讲究人物的变形、夸张并准确地把握好此中的度：既不简单地将人物漫画化，又极为夸张，既不死抠解剖结构，又生动概括地表现人物的形体动态，从而达到了似与不似之间的完美境界，即他所言：“艺术要求对描写的对象进行必要的提炼、概括、变形，但必须以写实的基础，无写实基本功的‘变形’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现在的人物画，比过去的好，主要在外在的形的掌握，比明清以来的作者要高明，但缺点也正是只具备了外在的形的真实性，而缺少了古人的那种夸张和概括能力。画人物画最重要的还是概括生活中的形象，表达自己丰富的感情，从而创作出艺术的形象来。”仔细品读《阿q 正传一零八图》的人物造型，可以清晰地看到程十发是如何扬长避短，把古人优秀的艺术传统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去。
阿q正传一零八图（选页）/ 连环画 / 程十发
《阿q正传一零八图》在构图和用笔上十分奇特且多变化，常常给读者以意外和惊喜。把程十发创作的同样是由鲁迅小说改编的连环画《孔乙己》（1958年）与此相比较，后者的创作时间比前者只晚了三四年，却又有极大的提高，前者已达精湛的艺术高度，后者则是从构图到用笔完全迈入游刃有余、自由洒脱的境地，开辟出更宽广的艺术层面。
他擅长用虚实、疏密等对比手法取得丰富的构图效果。如“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这段文字对应的图：阿q因为赔罪需要钱，只能去当铺典当——作者大胆地把画面从中间分开，一半是粗笔重墨的一个大大的“当”字，另一半则是用笔工细的人物，在视觉上形成强烈反差，同时在主题的表达上又喻示着旧时吃人的当铺把阿q吞噬了。
阿q正传一零八图（选页）/ 连环画 / 程十发
中国人物画在构图时往往会留出空白以制造想象空间。程十发认为：“中国画要会利用空白，虚实并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空白处要有生意。”他在《阿q正传一零八图》中就很注意画面的留白，有时甚至在画面上把背景全部舍去，只有一个主要人物，其他全是空白。如“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愣，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地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地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画面上，阿q对着墙，跪着发愣⋯⋯这身后的一大片空白，让人仿若看到阿q的脑海里，正一片惛懵，它也让人感受到绘画语言的节奏，以及连环图画强化故事情节时和自身的叙述语感变化。
阿q正传一零八图（选页）/ 连环画 / 程十发
有的画面以景物描写为主，甚至没有人物出现，这种处理方法在连环画中也比较独特，表现出格外的悠长意蕴——比如“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很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此处为突出阿q求食之道的辽远，画面出现一条长长向前延伸的石板和远处尽头的寺庙。而这无人的场景、蜿蜒的石板道所彰显的意境给人很大的思想空间。又如，画面是未庄静静的夜景，明月当空，同样没有出现人物。这幅图的文字写道：“在未庄再看见阿q出现的时候，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但阿q这回的回来，却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画面似乎给予人一串问号，阿q这回怎么了？怎么与前大不同了？什么事让人惊异了？这是幅很能触发人想象力的图画。
利用对称的形式组成画面也是程十发的构图方法之一。如阿q看见王胡赤膊捉虱子，身上也痒起来；阿q和王胡相继站起来朝向对方；向赵家赔罪后剩余几文钱喝了酒；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小d⋯⋯在这些图中，对称的照壁，对称的院墙、院门，连门上的对联也是对称的。由于人物活动和背景的相互映衬，对称的构图不但不会显得呆板，反而更突出了构图的丰富变化和装饰趣味。
阿q正传一零八图（选页）/ 连环画 / 程十发
当程十发创作《阿q正传一零八图》时，已经是一个精于山水、花鸟和人物的全能画家了，因此在这本连环画里，他充分发挥了山水和花鸟的特长。人物活动处在江南水乡错落有致的街道老屋、照壁院落以及随处可见的大树小桥、残砖断墙之中，几只围观的母鸡，一对争斗的公鸡或一群飞燕等，自然融洽，浑然天成，不但起到了烘托主题、渲染气氛的作用，也加强了画面的趣味性，这些都是一般人物画家或连环画家很难做到的。
纵观《阿q正传一零八图》，不但每个画面充斥着奇思妙趣，整部连环画也前后呼应，疏密相间，极富节奏感。这里的每幅图都是一幅精彩绝伦的中国画，程十发通过出自他自己的山水花鸟的个性笔墨，把人物画的豪放激情发挥到了极致，行笔用墨游刃有余、挥洒自由，枯湿浓淡，繁简徐疾，无不浸润着浓重的情感色彩。
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物质生活、文化需求、知识结构等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作为以普及为目的的通俗读物，连环画的鼎盛和辉煌已经过去，但是产生在那个时期的优秀作品都将载入中国绘画艺术的史册。程十发创作的《阿q正传一零八图》等优秀连环画无疑是其中的巅峰之作，也是现代中国人物画探索和创新的里程碑，是水墨连环画的绝唱。
点击阅读原文，查看期刊来源。
上观号作者：上海市美术家协会